如坐针毡……
简直是如坐针毡！
钟离吃饭的时候，搜了半天脑瓜子，总算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现在的处境。
话说，在一个百年大家族，见到一个美女，不稀奇。见到很多人仰慕这个美女，不稀奇。可现在的情况是，这个美女对一个看起来一穷二白的来历不明的小子大献殷勤，就让人很不幸福。
虽然看不清旁人，但钟离略微往周围一扫，一双一双充满怨念的眼神直击心灵，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，这种感觉……颇爽。
“这小子怎么做到那桌上的？”
“不知道啊……”
钟离听到邻桌窃窃私语，脸涨得通红，很想起身将真相一并道出，却觉得似乎不大妥当，只好作罢，无奈地看到自己碗中的饭菜越吃越多，有一双筷子使劲往里面夹菜。
如果可以忽视一种忽然滋生的奇怪的感觉的话，钟离相信自己在享受一顿十六年以来最美味的午餐。
可惜，他不能不在乎周围人的感受。
摆了摆手，忙对那双筷子的主人，也就是带自己去见方夫人的女子说道：“紫儿……姐手下留情，在下，已经饱了。”
虽然肚子还没有填满，钟离此时也不得不扯谎期望女子能够停下玉手，好让自己不受这源自无数眼睛的奴役之苦。
他记得方夫人把这个女子叫做紫儿。
“哦。”紫儿一听，伸出的筷子停顿了一下，迅速夹了一片浓香四溢的回锅肉，往钟离的碗里一放，“呶，最后一次。”
钟离顿时听到无数心脏碎成冰渣的声音。
恐怖的，不是美女有献殷勤的嫌疑，而是美女貌似还挺听话，这不得不让他们产生各种绝望的念想，看向钟离的眼神顿时又怨毒几分。
苦笑着暗自耸了耸肩，开始好好享受嘴下的食物。
不愧是方家，下人平时吃的东西，都能赶上普通人的年夜饭。每年的年夜饭钟离都在邻居元家吃的，却也没有这么多的菜样，没有这么精美的碗筷，甚至元家的夫人也没有方府厨师那般高深的厨艺。
方府有一个专门的下人食堂，每到了饭点，下人们都会放下手中的工作，过来吃饭。如果没有按时来的话，就意味着要空上一顿饭了。
钟离大概扫了一眼，方府的下人数目估计有百来个，不禁心念一动。
“有一天，我也能进入方府，哪怕是一个下人，也好啊。”
穷了十六年，他穷怕了，工匠的确不是一个能够养家糊口的职业，尤其是被某个势力打压地接不到大生意的工匠。现在想起来，钟离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很是失败。
不过随着眼睛视力恶化，钟离也算将要摆脱了这个职业了。可这只能是更加糟糕，他从乡下过来，也就会个雕刻。除此之外，实在不知道做什么才好。活生生的人，要饿死，谁也拦不住。
饭后，钟离被两个女子拉着往客房部走去。
客房所在的地方，叫做文程苑，都是大小约有六十平米的平房，在钟离看来，足够一家三口住了。家具也算得上高档，一闻，阵阵檀木香扑鼻。
他曾在师父家闻过类似的香味。这种久远的香味，不禁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，一幕幕情景浮上心头，然后破碎，钟离叹了一口气不再回忆。
不是不能回忆起来，而是不愿回忆了。
有些人，可能注定要相忘于江湖吧。
“钟离，你先住在这里吧？”紫儿带了点询问的语气，却仍然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。不过任谁也听得出来她的语气有些颤抖，同行的晴儿不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，被后者瞪了回去。
“嗯，有劳二位了。”钟离恨不得把她们都送走，自个儿呆会。
十六年，他从来没住过类似这样的房间，那铺着厚厚床铺的床，钟离现在就想冲上去美美睡一觉。
“晚饭时候我们回来叫你的。除了文心苑，其余的院落可以随意走动。”紫儿温和道，拉起晴儿，关上门，把钟离一个人留在了里面。
“紫儿，怎么了？”晴儿看紫儿关门的一瞬间脸色复杂，不禁询问起这位闺蜜的情况。
“晴儿，”紫儿把头晃开，让人看不见她的眼睛，“你记得我跟你说过，我小时候的玩伴么？”
“钟离？”晴儿一愣，随即大惊，“他！”
紫儿点了点头，幽怨地瞪了一眼钟离进入的房间，美眸异彩连连，不知道想着什么。
或许他是不敢认吧。他肯定以为我们一家在无泊城已经过上幸福的生活，可是，可是谁知道……
世事难料。这些年发生的事，钟离，我敢告诉你么？
我不想让你也背上这一段仇恨。就这样，一个工匠，平平安安一生，才是幸福的生活呢……
……
昏睡了一个下午，钟离醒来的时候，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天色，夜幕貌似已经开始降临了，心里一突，连忙出去一看。
太阳已然沉入地底。那黄昏，已经过去了。
怅然若失地走回房间，钟离心情低落了起来。蓦然发现自己床前立着一个倩影，立刻被吓出一身冷汗。
“怎么了。”紫儿刚才也被吓了一跳，本来想偷偷看看十年未见的钟离，看着看着对方忽然坐起身，她还以为钟离误以为自己图谋不轨，不知道怎么解释，后者却是直接无视她跑了出去，有些庆幸，更多的是一点失落。
钟离脸色涨得通红，右手尴尬地抓了抓头皮，支吾了半天，不知道说什么好。他从声音认出了眼前的人就是白天见到的紫儿，此时有些莫名的熟悉，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。
“瞧你，”紫儿嗔怪地看了他一眼，说道，“刚才干嘛去了，那么慌张——说出来我就不怪你。”
女人对男人提要求似乎比较容易一些，哪怕这个要求再莫名其妙一些。
“黄昏，”钟离喃喃道，“我今天错过了看黄昏。”
紫儿一愣，呆在了原地。一息的时间，已经是泪流满面，隐隐发出啜泣的声音，钟离心有所感，正待问究竟，前者已经捂住脸跑了出去，只好愣愣地看着消失的倩影。
“钟离，夫人让你去侧厅参加方家的家宴。”远远传来一个声音，谁都能听出佯作的平静。
原以为，十年过去了，我可以忘记一切，或者淡化一切。可旧事重演，我还是那么伤感。
时间，如果能永远停留在十年以前，多好，虽然我傻了点，你笨了点，可只有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。
……
直到被安排到餐桌上一个不显眼的座位上，钟离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方夫人会让自己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家宴。
席上，方家直系所有的人几乎都在。
正对着厅堂大门的位置，是方家的家主，一袭灰色的袍子，没有胡子，乍一看，一个正直儒雅的中年人。钟离先前见过的方夫人坐在家主旁边，正和家主说笑。除此之外，还有三大五小。三大是家主的三个儿子，五小则是家主的五个孙子孙女。
“母亲，他是谁？”一位约莫七八岁的少女眼尖，即将开饭的时候，直接指着钟离道。
“是我们方府的客人，妍梦，切勿怠慢的人家。”方家的家主道，对着钟离一笑，后者受宠若惊，准备拿筷子的手一抖，差点掉到地上。
借着通明的烛光，钟离看到这位少女披着长发，只是说话的时候有些颐指气使的味道，听声音很好听，长相应该是甜美的。
钟离感激地对家主点了点头，然后对妍梦一笑，但这一笑落在后者眼中，多少有些炫耀的意味。妍梦哼了一声，倒也没有滋事。
“钟贤侄，传闻你雕刻技艺出神入化，有一代大师张僧繇‘画龙点睛’之妙，老夫听闻后，实在是佩服得紧。老夫在此，先敬你一杯，你是我无泊城之幸啊！”
钟离一听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，感觉衣服都要湿透。
张僧繇是上次大梁帝国建国时候的一位画家，可谓是充满了传奇色彩。
据传，有一次他游玩的时候，曾在神机都陵芒寺石壁上画下四条龙，四条龙都是栩栩如生，就是没有画眼睛。有人问他：“你画意高超，为什么不画龙的眼睛呢？怕败笔不成？”
他看着四条龙，道：“眼睛是龙的精髓，我这一笔添上，只怕它们要一飞冲天！”
周围人哈哈大笑，以为他是个疯子。没想到他提起画笔，运足气力，给龙的眼眶上添上眼睛，忽然乌云滚滚而来，电闪雷鸣，四条龙尽皆腾空而起！
人们目瞪口呆，“画龙点睛”这个典故就这样流传了下来。此后张僧繇消失不见，都以为他是因为画技高超，成仙了。
如今方家家主把自己比作张僧繇，钟离受宠若惊，见到家主举起酒杯，自己也不敢怠慢，连忙举樽相迎：“家主言重，小的自知才疏学浅，还需继续提高才行。”
心里却想，以后恐怕是没时间提高了，我的眼睛，我清楚。
一杯酒下肚，钟离的精神竟然更好了起来，脸色微红，头脑却更加清醒。这时方夫人趁机问道：“我们也是仰慕钟大师才华，希望您能在府里任职，可愿？”
钟离一听连忙摆手：“这我可做不来。”其实他心里是一百个愿意，问题是自己的眼睛只会令别人失望，干脆不揽这个活了。但方夫人脸色却是一沉，言语如常，多了些冷淡的味道。钟离毫无所觉，只道这才是对自己应有的态度。
酒席完毕，钟离回到了自己的客房，紫儿也跟了过来。
“夫人让我告诉你，现在可以去帐房领工钱，或者不介意的话，明天早上再去，今晚就在刚才的房间里边将就一晚。”
钟离闻言，留恋地看了一眼比自己的房间好上无数倍的客房，摇了摇头：“我现在就走吧。”
此处虽好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。人，万一培养下惰性，容易失去本性。
我是不能有惰性的。
钟离告诫自己，攥紧了拳头，心里开始盘算以后的出路。